译作先睹
菲利普·福雷斯特（Philippe Forest）是法国当代知名作家和学者。《方法》一文选自福雷斯特的《一种幸福的宿命》（Une fatalité du bonheur，黄荭译， 楚尘文化即将推出）。这是一本很特别的书，整本书分二十六个章节，每章标题都是在兰波诗歌中出现的词汇，而这些词汇的首字母又以二十六个字母顺序排列。这既像一部评论兰波作品的随笔集，又是碎片式的作家传记，而在排列组合的过程中，若隐若现的又是一本关于作家本人生活的小说。
原文 ：《方法》
作者 |[法]菲利普·福雷斯特
翻译 | 南京大学 黄荭
图片 |网络
人们对自己正在写的书总是不太了解。
书并不是先想好了再写出来。写书的灵感在遥远地平线的某个地方，几乎看不见，但它把书引向它，尽管我们尚不能看清未来书会是什么模样。框架轮廓都还没有，但它隐隐约约激发了写作，书的大致轮廓也应运而生。是灵感在召唤书，它一开始只是关于某种想法的灵光一现，一种没有内容的形式。同时，随着一本书的写作，它会自动填充形式上缺乏的内容，产生出完成一个作品所需的灵感。因此，我们不好说到底书是从灵感中来的，还是灵感是从书中来的。
我常常用下日本围棋似的方式去构思作品。每次开局时都不知道要用什么战术，有点盲目，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指引棋手，在一个空棋盘上摆下最初的几个棋子。但是这些棋子的位置，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立刻就决定了策略。自那时起，后面的棋子便得听命于这些策略，无从摆脱。这个游戏便获得了自己的逻辑，游戏者按照这套逻辑来设计、实施、修正自己的策略。游戏渐酣，直至所有招数用尽，所有棋子填满棋盘，不能再多下一枚棋子时，这一局就结束了。我想说的是：写作也如此，最后书中所有的文字都在它们应在的位置上。
在一本书的创作过程中，有一刻作者会意识到格局已定，尽管他还不是非常清楚，开头写的那几页和随之而来的一页页书稿，此后就无法跳出这种格局。创作方法已经找到了。无论是好是坏，它主宰字词摆放的位置，决定作品的谋篇布局，行文中，现实及其延伸出的无限可能，仿佛都候在那里等着粉墨登场。退一步意味着：一切又要重头开始。
这本书就是这么来的。一开始我对它一无所知，当然，除了我知道它会以一种像小时候学习读书写字用的识字读本的形式呈现。从那时起，那个每个人都经历过的故事要求再一次被讲述。有点像人类的创世纪，无论谁都会重新经历这一过程。所有人的童年，又不是任何人的童年。那也是我的童年：有一天，从来没有学过，我居然会认字了。直到后来我成了一个码字者，这是我早前未曾预料到的。不过我不会向读者解释我正在写的这本书，也不会揭示它的创作手法——甚至可能连我自己都没能完全弄明白。
主动权留给了词语，而不是世间或者生活中的事物，后者在呼唤词语以期得到表达。而事实恰恰相反：字母自身产生了词语，词语自动组成了句子，句子又引出了事物。仿佛词语和名称孕育了现实，字典以及图书馆成了诞生现实的子宫。
这就是福楼拜梦寐以求的、著名的创作方法：“我认为的好书，愿意写的，是一本和什么都不相干的书，和外面的世界没有牵扯，全仗行文风格的内在力量就站得住脚，就像地球没有支撑，却能悬在空中，一本几乎没有主题的书，至少是没有明显的主题，如果可能的话。”
令人震惊的是：这本“和什么都不相干的书”马上就成了一部地道的小说，章章相连、环环相扣。叙事将书中连续的部分串起来，像“跳山羊”一样前进，从一部分跳到另一部分，貌似被卷进一种无休无止的词语配对运动，这些词语彼此相似且互相召唤，就像儿歌里的“秃鹳、线头、马鞍……”一样。但这却使一条非常清晰可辨的情节主线依靠剧情的曲折变化、起起伏伏发展下去，从中我认出了我先前的几本书的情节。我们摆脱不掉小说，即使把它赶出门，它还会从窗口回来。无论我们从哪里开始叙述，它总会带来一样的故事，总是那些一模一样的故事。对我而言：总是同一个故事。不管它从文字素材中提炼出什么样的形式，它总会被讲述。
兰波并不仅仅止步于元音。他在“言语炼金术”中说：“我规定每个辅音的形式和运动，不是我吹嘘，早晚有一天，我将用本能的节奏，发明一套可以直接和一切感官相通的诗歌语言。如何去表达，我还不想透露。”
“Formule”是拉丁语意为形式（forme）的词的指小词，一个小形式。却足够浓缩凝练可以在一本书中立足。但它有一种可操作的功效，以致于可以囊括它所描绘的宇宙的广袤。“不可思议（Abracadabrantesque）”，兰波这样写道，这是一种咒语，或者：一个方程式。某种与所有的现实——不管大事还是小事——都有关联的东西。
“地点和方法”，兰波说。
但如何表达，最好还是秘而不宣。
应该这样做，为了让奇迹降临到作者头上，他也许没有想过这些，它们不受他控制、在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发生了。就应该这样做，为了让他在他所选择的文字体系里不固步自封，在这个体系里，重要的不是规则，而是它所允许的那些例外。
因为人们对自己正在写的书总是不太了解。
而且，在一局游戏当中，一言不发改变规则也不是不可以，同样对自己写的故事弄点虚造点假，也不是不可以。
文章原载于社会科学报第1668期第8版，未经允许禁止转载，文中内容仅代表作者观点，不代表本报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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