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童年是在农村里度过的，那时还是20世纪七十年代，物质和精神都很匮乏。我们的童年明显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
月朗风清的夜晚是我们最开心的时候，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十几个孩子，男生女娃混在一起，捉迷藏、抬花轿、毛钻十二洞……这些朴素的传统的游戏，把我们整个儿都颠覆了。我们如痴似醉，疯疯癫癫，狂呼乱叫，一个村子里都是我们跑动玩耍的身影和嘈杂的喧闹声，把劳累了一天的大人们的梦境都搅扰得支离破碎了。他们不乐意了，薅着我们的耳朵把我们提领回家。村子里一下子安宁了静谧了。
最爱做的游戏还是把看过的电影画面表演出来。那时的电影都是战争片，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都脸谱花了，一看就知道，故事情节也简单，既不曲折也不离奇，几乎不存在什么悬念，更何况一部电影我们看了一遍又一遍，那些人物的对白都背的滚瓜烂熟了。我们表演起来也不费什么劲儿，但是我们做得都很认真，为了表演起来更生动形象或者为了得到一个赞赏，我们中那些被选中的所谓演员一遍一遍的不厌其烦的模仿练习。因为一个角色，毛蛋儿苦恼了短暂的一辈子。
毛蛋儿是被大家推选出来演汉奸的，他不但长相酷似而且一举一动也都很像，再加上他平时的刻意模仿和勤奋努力，他的演技越来越纯熟，有些地方几乎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我们为他高兴为他鼓掌为他欢呼，我们都说他有演员的天赋，将来说不定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他也做着这个梦。
要知道 我们的表演不仅是在月夜，有时在白天里也做，就好像我们是一个演出团体，以此为职业。我们的观众不仅是我们孩子自己，有时大人们做活累了歇息的时候也围过来观看。他们对我们的表演大加赞赏。尤其是毛蛋儿，每一次出场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会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大家说，这个刁孩子演谁像谁，比电影上的汉奸还滑稽可笑。毛蛋儿得到大人的夸奖，也得到了我们的恭维和崇拜，出门割草(割下的草交给生产队里挣工分或者回家喂猪喂羊)时他就不用动手了，我们大家会自觉主动你一把我一把，不一会儿都给他凑满了一筐。他的父母高兴啊，见人就谝，说，俺毛蛋儿还真不得了，将来做个演员啥的就有大出息了。毛蛋儿自己也骄傲的不行，有时得意忘形了，他会双脚一磕，冲着你打一个敬礼，\”哈衣—!八嘎呀路!\”大家已笑倒了一片，那欢快的笑声就像流水一样\”哗哗\”的淌了一地。
岁月如流，童年一晃即逝，将来也不期而至。
毛蛋儿没有机会做演员，那当然就毫无例外的一家伙掉进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大众人堆儿里。他跟我们一样平凡普通了。他的演员的梦也破碎了。然而，他的言谈举止悉如汉奸却至今未变，他虽然努力改过，但是收效甚微。流逝的岁月把我们的绮丽的梦和童年的乐趣都带走了;我们的光滑的脑门，乌黑的青丝还有我们的无忧无虑和大家的誉扬都在自觉或不自觉消失或者隐退。只有毛蛋儿的习惯性的汉奸的言行举止依然顽固地保留着，仿佛是深入骨髓了，剔除不掉!
今天的孩子见了，嘻嘻而笑，\”你看他呀，多像一个坏人!\”
老人见了，摇首叹息道，\”怕要带进棺材里了!\”
成年人见了，惊讶万状，唏嘘，\”怎么会是这个德行样子呀!\”
……
他一遍又一遍的发誓要改掉它，然而，末了只是徒唤奈何。算了吧，算了!积习难改啊!
他苦楚着一张汉奸脸，笑容没有了，生活的乐趣没有了。又是一个月夜，他独自来到当年常常玩耍的地方(要不是一片洼地，恐怕也早已被林立的小楼所占据了。我们的小村子的格局早已发生了变化，如果你这么多年是在外漂游，突然回来，面对着这样的面目全非的改变，你一定会感觉到茫然不知所措)，仰面对着一轮清冷的玉盘一样的明月，抹下一把心酸的眼泪，悲痛万分地说，\”我到了坟墓里也改变不了汉奸的形象了!叫我如何瞑目呀！\”
月亮只是眨眨眼皮儿，不语。
一串冰冷的眼泪挂在他的腮边，滑进了嘴角，苦、涩、咸、酸、辛诸味杂陈。
……
三个月后，毛蛋儿死了。他患的是胃癌，晚期了，医治无效。时年四十六岁。尊重他本人的意愿，就葬在那片洼地里。坟前竖一个木板，上写了一句话:了犹未了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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