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候赤地千里，发生了大旱灾。
这年的秋天没下过雨，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见不着一丝云彩，秋粮几乎绝收。
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命了。
还好，当地的粮食能种两季，一季春种秋收，一季是秋种，第二年夏初收。
农民把种子撒在地里，只等着秋后痛痛快快地下它几场透雨，明年的粮食就有指望了。
可是盼着盼着，种田的日子就过去了，天气仍是晌晴，大家都着急了。
井干了，村里的小伙子下去淘井，又往下挖了几米深，仍然是只见湿土不见水。
田地里没雨也没灌溉，土坷垃一碰就碎了，地下的种子自然发不了芽。不少人预感到要有大饥荒，去山上刨野菜，几场山火下来，山上彻底没了绿色。
到了第二年，总算是下了几场雨，解了燃眉之急。
可是周边几个村子都下了雨，李家坡仍然是干旱无比，连个雨星子也没见着。就像是雨有了灵性，恰好绕过了李家坡一样。
村子里的耆老一合计，觉得龙王爷再不给下雨，村子可就要完蛋了。求雨也求过了，可还是不顶用，说明本村的龙王已经不灵验了。
过去年月里，每村都有一个龙王庙，每逢干旱就要拜祭龙王，祈求龙王垂怜生民，下雨以解干旱。
本村的龙王不灵验，应该怎么办呢？答案是从隔壁村偷一个灵验的回来。龙王谁也没见过，偷的是龙王神像。
偷龙王这事，要寻一个伶俐人来做。一则是涉及神灵，中间讲究忌讳颇多，不能让龙王爷看到自己被偷了，所以要用黑布蒙住神像脑袋，运送过程中只能竖着运，不能让龙王爷躺倒；
二来，邻村人肯定也不愿意，你偷了龙王，我们本村日后不下雨了怎么办？所以做事要隐秘，身手要好，不能被旁人发觉。
偷回来之后，自然还有一套仪轨安置龙王像，其中复杂不足为外人道也。
寻了半天，这偷龙王的活计还是落在了住村头的刘老汉身上，这就引出了我们的第一节故事，刘老汉两偷龙王爷。
李家坡的人都姓李，刘老汉自然是外地移居来的。年轻时候，刘老汉流窜在各村之间做贩子，卖点日用针线之类的小东西，也兼职偷鸡摸狗。
鸡这东西有灵性，你直着眼睛盯着它，鸡被目光注视就会警觉，不好偷了。所以偷鸡人会练一个绝活，斜着眼睛用余光看鸡，然后趁鸡不备上去一把薅住，点了鸡的穴道，鸡就叫不得了。
所谓的点穴看起来很神秘，揭穿了也很简单，就是通过击打特定的位置触发了鸡的应激反应，让鸡假死闭过气去罢了。前几年有个小女孩号称能哄动物睡觉，其实就是触发了动物的应激反应，看上去温情脉脉，实际上动物内心怕得要死，直接被吓晕了。
扯远了。刘老汉年轻时候偷鸡，落下了斜眼病，看人的时候眼睛乱动，很吓人，所以村民们表面上叫刘老汉，背地里叫他刘斜眼。刘斜眼身手确实是不错，村里就有老人悄悄去他家里说了这事，还奉上了三块大洋。
刘斜眼义愤填膺，说我老刘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么？咱们李家坡一年没下雨了，于情于理我都该帮忙，拿钱过来是作甚了？
刘斜眼把大洋抄过来，顺手就放进了自家的柜子里，又从柜子里掏出了些绳子，准备夜里去偷龙王。
村里的老人倒也没对这三块大洋的归属说什么，只能附和道，刘哥讲义气，没得说！有你出马这事情就稳妥啦。今天就是个吉日，劳烦你去一趟几里外的大柳树村，把他们的龙王偷过来。
随后又向刘斜眼传授了偷龙王时候的一些讲究和忌讳。
刘斜眼认认真真听完了，结果下午喝了二两自家酿的苞谷酒壮胆暖身子。白酒一下肚，把这些讲究是忘得干干净净。
趁着酒劲，刘斜眼拖着板车走了半天山路，到了大柳树村已是深夜，正好动手。
他把板车藏在村外，只等偷出龙王后用车子拖回去。
龙王庙，一般是不建在村里的，邻村的龙王庙建在村子边上，倒也方便下手。破庙没个庙祝看管，刘斜眼大剌剌地走进了庙门。
一进院子，院正中是烧香的炉台，四角飞檐规规整整，里面还积了些灰。
转过来走进正殿，刘斜眼就看见了龙王爷的神像，三尺来高当堂正坐，彩绘粉面好不气派，估计是今日下雨，邻村人刚刚做了修整，两边还有纸扎的童男童女，穿花带绿，白面黑眼红唇，在夜色中显得甚是诡异。
刘斜眼向来是个不信这套的，向着龙王神像拱拱手，便准备爬上神台搬神像。
边爬的时候刘斜眼心里还边骂，给龙王爷磕头就能下雨了？又蠢又可笑。不过如果村里人不蠢，这三块大洋又怎么能进我刘爷的口袋呢？
突然，刘斜眼脚下一滑，整个人立刻摔了下来，脑袋正磕在神像前的香炉上，直撞得眼冒金星，脑袋嗡嗡乱响，过了好一阵才清醒。
缓了一阵，刘斜眼暗骂自己年纪大了，身手不灵便，若是往日岂能失手？
感慨归感慨，龙王神像还是要偷的，他就又动手爬神台。
砰！脚下又滑了！脑袋又撞了！
这一下可撞得不轻，刘斜眼一屁股坐在地上，诶哟诶哟直叫。扭头一看，龙王旁边的纸人，通红的嘴唇竟然向上翘起咧开了，发出了冰冷又尖锐的笑声，然后阴阳怪气地说：“老头，你在干吗呀？”
啊！！！！！
刘斜眼只感觉全身血液倒流，手脚一片冰凉，嚎了一声以后转身拔腿就跑。
纸人都会说话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刘斜眼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完全是靠着本能在逃命。
砰！
好家伙，刘斜眼的斜眼病犯了，没看到院子正当中的大炉台，脑袋又撞在炉台的飞檐上，也顾不得揉了，连忙连爬带滚地跑出了庙门。
经过这一通闹腾，龙王庙隔壁人家的狗立刻被动静吵醒了，大声吼叫了起来。
刘斜眼在狗叫中落荒而逃。
第二天说起这事，众人哈哈大笑，要么彻彻底底当个两旁外人，要么老老实实拜龙王，拜了神就该做全套，拱拱手算什么？龙王爷和童男童女看你不恭敬，让你结结实实叩了三个响头！
这种事情其实不是什么信仰不信仰的问题，主要是尊重不尊重，有些东西要么不信，信了就不能不尊重，这个道理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的。
刘斜眼偷龙王失了手，可是钱都拿了，事情没有这么完的，所以还是要换个地方偷。刘斜眼赌咒发誓，说无论如何也要赚这三块大洋，这次他瞄上了旁边的十字峪。
十字峪是个山谷里的小村子，离李家坡也很近。
又是一天夜里，刘斜眼就摸进了十字峪的龙王庙里。
十字峪的龙王庙比大柳树村的小多了，刘斜眼算是彻底对纸人有阴影了，说什么也不肯去摆了纸人的龙王庙偷龙王，就事先摸排了一番，盯上了没摆纸人的十字峪。
动手之前，刘斜眼没奈何，老老实实地三拜九叩，嘴里还念叨呢，龙王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们李家坡也是旱得没办法了……
嘴上客气，手上倒是利索，刘斜眼把准备好的绳子往神像上一绕，就把它背了起来。
咔嚓！
刘斜眼的手一滑，绳子自然松了，龙王神像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裂成了两半。彻底搞砸了！他只感觉热血往头上一冲，大脑一片空白。
神像里冒出了一阵黑烟，烟慢慢散开，遮盖得月光都弱了三分，龙王庙里一片烟雾笼罩，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这烟雾来得诡异，刘斜眼人都吓傻了，拔腿就跑。可是左突右撞，怎么也跑不出庙门。
心知是被邪物迷了眼睛了，刘斜眼背上立刻沁出来一身细汗。今天是凶多吉少了！
平时很多人瞧不起农民，觉得人家蠢笨，其实农民更多是因为没见过什么市面导致的憨厚，内心却并不缺乏狡黠和急智。刘斜眼急中生智，突然想起来，以前听村里老人说，撒尿能辟邪。
也不管体面不体面了，他连忙开始解裤子，可是用来当裤腰带的草绳缠住了，手忙脚乱之下一时也解不开……
忽然，远处亮起了一道火光，刘斜眼看到了希望，也不管火光是不是什么新的险境了，连忙向那边跑。
火光渐渐清晰了，原来是一只火把！一个人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拿着一个布口袋，烟雾正欻欻地被布口袋收进去。
这不是十字峪的谢老师吗！刘斜眼见了这手绝活，看得眼睛都正了。
谢老师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算命先生。算命的人大多孤僻，这老头无儿无女，也没什么朋友，每天在家和老婆大眼瞪小眼。
有一回，谢老师赶集回来，拎着二两猪耳朵往家走，却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路旁嚎啕大哭。
谢老师敬她年纪老，又哭得实在可怜，问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年月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老太太家住在附近，趁着赶集变卖了首饰，换了几块大洋，准备带回家日用。
可是路上遇见了几个流氓混子，看见老太太紧紧张张的样子，就知道她身上有东西，便拦路把大洋抢了去。
谢老师见她可怜，就安慰道，大娘你莫着急，且待我推算一番。
他从路边的树上拽了把树叶，抛在地上，反复几次之后又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没一阵就对老太太说，明天中午，这几个人会从你们村东头过，你叫上些本家的汉子，把大洋抢回来便是了。
第二天，老太太央求了几个本家的侄子在村东头守着，果然抓到了那几个流氓，他们身上的大洋还没花出去呢！
谢先生神机妙算，一时传为佳话。这老太太裹过小脚也跑不远，一直没能去十里外的十字峪向谢先生当面道谢，可是她逢人就念叨谢先生算得准，这个故事被她讲了几百次，谢先生的名气彻底在附近传开了。
言归正传，烟雾渐渐被收得尽了，谢老师手一挽，把布口袋扎住了口子。
刘斜眼连忙向他道谢，然后忙问道，这些烟雾是怎么回事？
谢老师憨厚地笑笑，我远远望见龙王庙黑气冲天，知道有邪祟作乱迷人了，就赶过来瞭瞭是咋了。原来是精怪藏在龙王像里，被你放出来了。
原来，邻村的龙王神像也是偷来的！偷来之后没做相应的仪轨开光，经年日久之下被精怪窜了进去，蛀空神像后李代桃僵，精怪自己受了香火修行。
按道理精怪藏得好，谢老师平日也没看出来，甚至拜祭了不少次。没想到神像被刘老汉失手砸坏，精怪现了原行，正想作乱报复，又被赶来的谢老师收拾了。
刘斜眼自然是千恩万谢不提，往后也经常提着东西跑到谢老师家里，两个老头一起凑着吃点小菜，喝点小酒，倒也自在。谢老师死的时候，刘斜眼哭得差点背过气了，人们都感慨，谢老师孤僻了一辈子，这是交了个真朋友啊。
经过这两次乌龙，刘斜眼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偷龙王了，灰溜溜地把三块大洋还回去了事。
村里没办法，只能找了个小伙子，半夜去邻村重新偷了一个，万幸的是过程里没出差错。说来也奇怪，偷了龙王的第二天，乌云乍起，电闪雷鸣，雨哗啦啦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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