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字 | 徐

徐

云也退

徐家跟赵家，在周缪王的时代有一场交手。《史记·赵世家》里说，赵氏的祖上有一个叫造父的人，善御马驾车，进献了好马给周缪王，是周缪王信任的人。“而徐偃王反，缪王日驰千里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赐造父以赵城，由此为赵氏。”

反乱者是徐偃王。周缪王之所以打败他，靠的是造父送的千里马，快攻致胜。造父获封并改姓为赵，“趙”即快走之意。作为反面，“徐”当然就是走得慢了。

徐赵两家不仅分别繁衍成超级大姓，而且还分别代言两个偏旁。“赵”代言“走”，凡从“走”的字都有快走的意思，你看“趋”、“趣”，人快速地到达目的地，“赶”、“超”，人要追上前边的人，走得太急，脚下会“趔趄”。反观“徐”，从“彳”的字都有慢行的意思：“循”序渐进，渐“行”渐远，走走停停，慢到极致了，干脆原地“徘徊”。

初学古文者都懂得，古文里的“走”一般指跑，“走为上策”就是逃得越快越好。“走”是一个人迈腿，反过来，“彳”不仅是二人，而且互为结伴。而“余”字，《说文解字》的解释最妙了，说它是“语之舒也”——舒缓语气用的助词，它不是用在表达“有多”、“有剩”的地方，而用于表达说话人的缓和笃定。

快了就会节约（英文里的fast还带有“节食”的意思），慢了呢，就意味着有宽余，关键在于内心是从容。“徐”字的形、音和意的组合，就为了表达事物从容的行状。一件事如果可以“徐图”，则说明自己这一边有转圜的余地，可进可退；一个人如果“徐步”，则他不管如何穷极潦倒，起码是个笃定的、会享受生活的人。

清人王士桢说，钱镠写给夫人的一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可称“艳绝千古”。这句话太美了，收信的戴氏夫人，当不仅懂得钱镠思念她的意思，而且体会到他顾左右而言他的体贴。“徐缓”是种赏风景的态度，徐行缓步，一定联系着清风、野花、树林等等。《孙子兵法》里就说：“其疾如风，其徐如林”。

“徐”和“疾”总是成对出现，比起“快慢”，“缓急”文雅多了，但是要有欣赏的情绪，还得说是“疾徐”。文人雅士，对风的认识就是在“疾徐”的层面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当诸葛亮病逝五丈原，手下人在他的提前安排下，带领大军“徐徐退却”，说明他能将内心的笃定延续到自己死后，敌人不追击，未必是不敢，而是不愿，为了成全对这位对手的敬意。

凭着“彳”行走，行走的目的就不在于抵达目的地。《孟子·公孙丑上》里有一句话，又豪迈又俭省，叫“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也很高明，很超越，首先它用“虽”来传达despite的意思，千万人未必与我为敌，拦阻我，否定我，我只是逆他们而行；其次，它用的动词是“往”，一个方向而已。凭“彳”而行的人，在乎的是良好的身心健康，是沿途的风景。到底要去哪，走到哪一步？不重要，一个求道之人只有方向而没有目的，因为他只在乎是逆行本身。

徐偃王这人显然没有为成就什么王霸之业做好准备，他对自己要达到的目的根本也不上心。“偃旗息鼓”的“偃”，不但躺倒，而且躺得舒舒服服。你看到“妟”，就看到陌上花开的戴夫人的样子了，那种晏然、安适的感觉，心有所属，神有余裕，走得越慢越好。徐偃王起事后，就走走停停，坐等王师前来平定自己了。生来就享受人生的人，怎么会焦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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