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州审判：孔乙己说法 之一——法的思想根源

春日的太阳刚刚升起，街上便不似冬日那般冷清了。我穿着掌柜过年打赏的新短衫儿，扣着新的迎客帽，胳膊搭着新的白羊肚毛巾，脸上堆满笑容。虽说时代已不同，但掌柜的说了，咱咸亨酒店的传统不能改，传统，呵呵。

约摸半前响，便陆续有宾客进入店中品茗闲谈。别看这咸亨酒店地方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帐台、酒柜、空调、冷藏橱柜、液晶电视可谓是应有尽有，而与这些现代设备格格不入的，则还要数这酒店装修。说是装修，实则根本就是“老”样子——全店红瓦白墙，棕色围栏，风格古朴的原木桌椅，配花菱格临街开窗，茶具餐具也清一色薄胎骨瓷，对着太阳还透着亮呢！往来的宾客也就图咱这店是老面孔，有乡情在里边酿着，闲暇时就进店喝喝茶，聊聊天，而掌柜的也一般分文不收。

“小二，烫二两竹叶青，再来一盘茴香豆。”

不用回头，便知又是孔乙己来了。每每的竹叶青烫到入口沁香，每每的茴香豆个大肉精。

如今的孔乙己已然不是早先那般模样，头戴一顶黑缎瓜皮帽，身穿僧灰长马大褂，外套织锦皂色马甲，脚纳白底儿黑纹吞云履。俨然举人一般。听常来往的主顾提起过，孔乙己在举人家偷盗被打以后，痛定思痛，发誓定要洗刷自己的冤屈，以还自己清白之名，此后便整日自学金科玉律，达废寝忘食之境，再后来又听闻此事曾在衙门闹腾的甚是厉害，最后不了了之，据说是举人出钱与孔乙己和解了事。此后，偶有乡邻因讼事而寻，打点百十文，请孔乙己代为具状、应诉。孔乙己便仰着头做人了，手里还时常端着一本书，走到哪里也不再是过去那副穷酸相，但左脸上那道伤疤还是会被拿来说笑，每到此时，孔乙已便怒睁双目，山羊胡微颤，抬起右手，指着嘲笑之人说到：“汝等实属诽谤！”

第一回

我将烫好的竹叶青和茴香豆悉数摆在孔乙己面前，道声慢用，便欲转身离去。

“且慢”孔乙已未等我转身便将我叫住。

“孔讼师，有何吩咐啊，不会又要考我‘回’字的四种写法吧？”孔乙己自从接了讼事之后便时常自称“讼师”，也时有人如此称呼他，而孔乙己也十分受用这个称呼，说话语气明显温和了许多。

“呵呵，想不到你还记得上次考你的题目，不过今次我要考你一个新的题目，法的最初写法是怎样啊？”说罢便仰身靠在梨花椅背上，手捻胡须，眼角微挂笑容，一副得意之势。见我搔耳挠头，半天未做回答，孔乙己便屈身向前，提起花篮壶自斟一杯，然后用右手食指蘸取少许，自顾自的在桌子上写画起来。

“不知道吧，我来教你吧！法，最初是这般书写，从氵从廌从去，以水之平、廌触不直者去之。所以‘灋’乃为法。看明白了吗？”

我斜着头看了半天，也不明白孔乙己所言何物，便不耐烦的说：“这是个字吗?怎生的如此繁复?不学也罢，不学也罢！”说完转身欲离去。孔乙己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道：“后生怎的如此没有耐心，且坐下听老夫给你慢慢道来。”我本欲发火，但掌柜的曾交代，现今不比往日，竞争日益激烈，对主顾们要多些耐心，定要用热情的服务来换取满意的评价。我见孔乙己如此执着，如若不听他把话讲完，回头在掌柜那里告我一状，又不得几句训斥，又见店内宾客不多，离晌午尚早，便就势坐在孔乙己对面。邻桌喝茶的“洋墨水”见孔乙己又在卖弄，便也凑将过来。孔乙己立刻露出鄙夷之色，他一向对洋人的玩意嗤之以鼻，但眼见又多了一个自愿来听的，又有心卖弄一番，心里甚是欢喜，将梨花椅向里靠了靠便马上恢复了那副得意之色。

“三点水和去，想必大家都认识，而那个‘廌’却不为众人知。‘廌’又名‘獬豸’，其实是一种动物，传说乃上古神兽，四足似麒麟，全身长着浓密黝黑的毛，双目明亮有神。按理说这个神兽与人应该是没有直接联系的，大家应当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才好。可偏偏这个神善天账异察，具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善辩曲直，见人争斗即以角触不直者，因而也称直辨兽、任法兽、触邪。相传帝尧手下有一刑官名为皋陶，而皋陶就曾饲有獬豸，每到听讼断狱难辨是非之时，便将獬豸牵出，而獬豸就将无理之人一头顶翻，解所断裁决，均准确无误。因獬豸头上仅长一角，故也被称作独角兽。”说罢，孔乙己咂了一口竹叶青，用筷子夹了几颗茴香豆，一边细细咀嚼，一边仰着头看着我和“洋墨水”，那缕山羊胡随着下颚的咀嚼而有节奏的摆动着。

“孔讼师，你说老古人是用独角兽来判断是非，那为何在洋人的传说里却是由一个蒙着眼睛的盲女来判断是非呢?”洋墨水推了推他的金丝框眼睛，继续说到：“按理说人应该更有能力判断是非对错啊，把这么重要的一项权力交于一只动物，颇有不妥吧！”

“孺子可教也”孔乙己罕有的对洋墨水投来赞许的目光，“且听老夫给你们细细道来，你刚才所说的蒙着眼睛的女子，来自古希腊神话传说，是主持正义和秩序的女神，名叫忒弥斯（Themis)也叫西弥斯，忒弥斯形象中最大的特点莫过于那块脸上的蒙眼布了。传说有一天，天庭上的众神闹起了矛盾，神仙闹矛盾可不是闹着玩的，谁也不服谁，总要争个是非对错，一时间诸神混战，人世间血雨腥风，眼看着就到了频临毁灭的境地，可是竟无人敢站出来调解仲裁。天上地下找遍了，也没有合适的人选。最后，天帝身旁一位白袍金冠的女神忍无可忍，站起身大喝道：‘我来！’，然后拿出一条毛巾，绑在自己眼睛上。众神一看，不得不点头同意：她既蒙了眼睛，便看不见纷争者的面貌身份，也就不会受到利诱，不必畏忌权势。所以所谓的蒙眼并非是失明，而是自我约束，是刻意选择的一种姿态。而这个在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女神自然就是武弥斯，后世就被尊称为正义女神了。”讲到此，孔乙己已酒过三巡，豆扫一半了。

“没想到孔讼师尽然学贯中西啊！”洋墨水脸上挂满了崇拜之色，将身子又往前探了探。问道：“孔讼师，按理说法律都是由人制定而成，其精髓也应该是人类智慧的体现，为何要将其精神寄托在神兽或者女神身上呢，很显然，这两者虽神通，但终究不是人，又为何可以执掌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处断呢？”

第二回

“哈哈哈，你说为何?”显然，孔乙己给洋墨水卖了个关子，然后验自享受那从未有过的存在感。看着洋墨水左思右想不得其意，孔乙己便清清喉咙：“也罢，看在你等如此求知若渴，老夫便尽数讲于你们听。

先从人说起、人乃万物之灵、百灵之首，所以人是很有智慧的生物。但凡事都具有两面性、人在充满智慧的同时，也充满了贪婪，欲望、私心，荟荟众生概莫能外。有了贪、欲、私便不可避免会运用智慧做损人利己之事，以期满足自身的利益，尤其在厉害权衡、生死使关之时，更是趋利避害，贪生怕死。此乃人之常情，不足为诣。然若每个人都如此自私自利、人类必将自相残杀，弱肉强食，这与动物又有何区别?人又有何颜面居百灵之首呢?所以为避免这种无秩序的局面出现，人类的智慧便发挥了作用，那就是以基本生存为前提，每个人都克制自己的一部分贪、欲、私，并让渡出自己的一部分权利追求，换取大家的互融互通，共存共生。然，人毕竟是自私的，当纠纷发生时，谁也不愿意更多的让渡自己的权利，所以该谁让渡权利？让渡多少权利？便是必然要面对的难题。此时如果纠纷当事方无法自行解决，犹如古希腊的诸神那般，闹的不可开交，就必然需要一个第三方来进行裁判。这个第三方如何选择，就成为解决问题的关键。正因为人具有私心，所以当第三方是人的时候，无论作出何种裁判结果，均会受到自身本性的影响，从而让当事双方产生不信任感，也就无法解决纠纷。所以，正是这种相互间的不信任，使得大家不得不找一个没有贪、欲、私的神兽来执掌公平正义，只有这样，作出的裁判才是客观公正的。久而久之，通过不断的裁判积累，逐渐形成了固定的对错秩序、约束条款，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法’。”

“孔讼师，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洋墨水满脸崇拜的说到，“但在下有一疑问，不知讼师能否指点一二？”

“有何疑惑，但说无妨”此时孔乙己酒已见底，但仍显得意犹未尽，眯着眼靠在梨花椅背上，等着洋墨水开口。而我听得云里雾里，又值阳光和暖，便有了几分睡意。孔乙己见我心不在焉，脸上掠过一丝不满，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我面前的桌面上轻轻叩击三声，“小二，给老夫斟壶茶可好！”

我极不情愿的起身来带柜台前，心想这孔乙己扰了我的清闲，让人甚是讨厌，就暗地里给他换了一壶高茉。转头瞥见他二人还那相聊甚欢。我将茶壶放在桌上后，洋墨水竟主动给孔乙已倒茶。孔乙己呷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你问为何洋人的世界却是一个“人’来执掌是非对错，而并非像老祖宗一样，选个动物？其实洋人口中的那个所谓女神，其主要职能也是用来裁判凡人之间的是非对错。洋人也会遇到与老祖宗类似的问题，而他们也对凡人的判断也同样充满了不信任，否则也不会臆造出一个女神来，而且还把这位神的双眼给蒙上了。所以，洋人之间也是出于对彼此的不信任，才将如此重要的一项权利交给了神。不管是獬豸还是女神，终究是非人类，拥有着人类所不能企及的异能，但与此同时，这二者又表现出了一定的局限性。如传说中，皋陶驯养獬豸。而在春秋战国时期，楚文王也曾获一獬豸，并照其形制成冠戴于头上，而獬豸冠则也被冠以法冠之名。洋人的神，依托的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儿身，五官俱全，且自蒙双目。这就不难看出，所谓的神兽也好，女神也罢，均是由人创造而成，均可被人所认知，所依托。神尚且可被驯养，被依托，那对其的信任自然也并非坚不可摧。当然世上本无神无鬼，人这么做无非是在解决纠纷的实践过程中逐渐摸索出来的，为追求对公平正义而作的一种妥协，显然这样的妥协非常必要。”

“按讼师所言，法其实就是人与人之间由于不信任而产生的一种相互妥协的产物！”洋墨水简单的总结了孔乙己所说的意思。

“然。”孔乙己又捻起了他的山羊胡，得意的摇头晃脑起来，“以上只为其一。”

第三回

“什么其一、其二的，简直就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还不如洋墨水一句话来的畅快。不信任又能如何?”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竟是三里铺的张屠户，此人膀大腰圆，声如洪钟，经他一言，店里其他客人也开始窃笑。“孔乙已你这又是从哪里偷来的学问啊？”

孔乙己被他这么一呛，顿时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嘴角也微微颤抖，右手指着张屠户争辩道：“休得污我清白！汝等草莽匹夫，怎晓其中奥妙！”

“各位乡邻，各位乡邻，春光明媚，柳暖花红，正所谓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如此美景在眼前，大家又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掌柜的见孔乙己与张屠户言语不合，赶紧出来打圆场。掌柜的将张屠户稍作打点，便来到孔乙己的桌前，“孔乙己，年前的十九文欠账何时还清啊？再不还我可要加收利息了。

“莫急、莫急，老夫定不会相欠。”孔乙己见掌柜的要账，赶紧将方才的得意之色收敛。

“再不还就将你的那本书当了去。”我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是老夫的饭碗，当不得、当不得。”孔乙己着了慌，转头将放在桌边里手的那本红皮书搂在怀里，生怕被抢了去。

“算了，算了，都是乡邻，也不为难你了，你自己记得便好。”掌柜的一看孔乙己那样子，就知道今天无论如何是要不下那十九文钱了，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了里间。

“孔讼师，刚才听得甚欢，能否再讲讲其二是什么？”洋墨水仍有点意犹未尽，央求起了孔乙己。

“这恐怕多有不便吧。”孔乙己用眼神瞟了一下张屠户所坐的位置。经过刚才的一番波折，孔乙己显然收敛了很多。

“孔讼师，虽然我曾留学西洋，对洋人的法律略知一二，但今日讼师之言，还是首次听闻，受益匪浅啊，还是请您不吝赐教，这顿酒我请了。”洋墨水向孔乙己作出了承诺。

“如此……如此怕是不合适吧。”孔乙己显然有点心动，但又不好表现的太过直接，推却再三后叹道：“罢了，既然你如此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老夫若不答应，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孔乙己原本也是临时抱佛脚，现学现卖，对法的理解也仅学到如此，刚刚张屠户的话不偏不倚戳到了孔乙己的痛处，本想借刚才那段风波就此退去，免得再说将下去江郎才尽，被人识破，颜面尽失。却不曾想到洋墨水居然对该学问如此执着，竟许以酒钱，使得孔乙己再无推脱之辞。加之孔乙己历来被众人所取笑为假斯文，今日适逢洋墨水如此求知若渴，极大的满足了他的虚荣心，虽然孔乙己未曾中过举人，但毕竟也还是读过几本诗书的。

第四回

“这其二，且听老夫，细细道来。”孔乙己环顾店里一周，见张屠户不知何时已离去，其他宾客也恢复了常态，便放低了声调。“法与罚，音同而形异，其二者又相辅相成。法乃罚之根本，罚系法之保障。世间任何法律、规矩，要想被遵循下去，必然需要对抗人之贪、欲、私。法为规矩、量尺，定是非对错，如有违反，必承负面之评价。若人人都能欣然接受于己的负面评价并承担由此带来的后果，那自然天下太平。然而人又具趋利避害之本性，对不利己之评价必不会主动接受并履行责任。如果人人如此逃避责任而不受处罚，那法律岂不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要其何用之有！所以必须要通过一种手段来进行约束，使承受负面评价者能够履行其相应的责任，这样罚就顺理成章的出现了。比如我们前边所提的解，除去本身具有分别是非对错的能力外，还能用其头上的独角遇不直者而触之；再如洋人的蒙面女神，她的左手提有一天平，右手握有一柄利剑，天平取义‘公平’，剑取义‘惩罚’。二者既能评判是非对错，又可对无理者进行制裁，所以二者在本质上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法从产生之初就兼具裁判与惩罚之功能，且由法本身来执行惩罚，由惩罚来维护法的实施，二者相辅相成。故这世上没有无惩罚之法，而惩罚亦不能脱离法之授意而独立存在。所以通过以上法与罚的关系，我们就更深刻的理解了法的思想根源。法终究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不信任而又不得不妥协的产物，当人的自律被人自身的贪、欲、私所击垮时，是很难做到相互信任的，这就必须要通过罚这个外在强制力来达到法的目的。”孔乙已讲到此处，长吁一口气，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头上的汗，端起面前的茶杯一饮而尽。

“讼师所言极为精彩。”洋墨水已然被孔乙已所折服，“依讼师所言，法之思想根源即为人与人之不信任，但如若人一直生活在这种不信任之中，则人类必然无法生存，社会无法进步。所以在人类社会形成之初，便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进而产生自然法的维形，也可勉强称之为道德，虽然道德并无明文规定，但千百年的自然法则造就了孝悌人伦、尊长爱幼等观念并深入人心；虽然道德并无利剑在手，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种无形的约束有时更甚于切肤之痛啊。”

“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出大事了！”突然从酒店外跑进一人，脸涨的通红，满头大汗。我定睛一看，原来是牛二。牛二在店里环视一圈，目光落在了孔乙己身上。“孔讼师，我儿子牛三被官府抓起来了，请您赶紧过去看看。”

孔乙己一边说莫急，一边收拾起桌边的那本书，起身欲向洋墨水知会一声，岂料洋墨水说：“我愿随讼师一同前往。”

孔乙己看事出突然，也觉得洋墨水肚子里也有些许才华，如遇事也可有个商议。便应道：“那有劳了。”说罢，三人便随牛二一同去了。

我见他三人一路远去，便回身收拾桌子，此时才想起，今次孔乙己又未付酒钱。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徐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