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容,美容(短篇小说)

1

“你长到D杯我来看你。”

“好。”

她答应一个朋友,放下手机,摸摸胸部左右两个容器,望向窗外。

之后,D杯就是她的世界杯。她想,有满身的疮痍,也会有时空的修复。

她每天的运动,一日三餐都要以作用于D杯为主。她问手机,吃什么可以变D杯?出来的答案是瓜果、蔬菜、坚果、肉类、奶制品。

饮食计划中,她想到的自然是水果。可是,城市的水果价格对于她来说也是咬手的。橘子五六个,苹果两三个,葡萄一丁点,也得下好大的决心。

进水果店一砍价,老板头一缩,吐出整个舌头。问她,你这几个水果还跟我砍价。面子一定要找回,她回老板,你喊齐天高,我给齐地低,不可以吗?说完又换了一家。这次,老板倒也没说啥,只说可以开个张给她。

王若嘉每次都那么砍价,水果店老板眼皮子重重翻一下,整个人被凳子粘住似的,不动弹。

她决定骑着小摩托到处找。到那些旮旯儿角落里找那些挑箩筐的。那些箩筐里的水果个头不一,但只要吃了能长到D杯就行。

可是好景不长,一帮人过来把挑箩筐的撵得鸡飞狗跳,东躲西藏,说这些“箩筐”影响了市容市貌。“箩筐”也就不见了。

找不到这些“箩筐”,她有些丧气,骂道,把他妈杀的,要是在老家,什么果儿、瓜儿呀,一年四季都有,谁稀罕呀,还不是掉了一地给猪摸了。

那些“箩筐”被撵走后,她打听到万家乐超市每星期三晚上九点,有送不新鲜水果和蔬菜的活动,可喜的是将要到期的酸奶也是买一送一。这个消息简直是救了她。星期三成了她的一个重大日子,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

星期三,她拿捏好时间,带上爸爸妈妈和四个娃娃来到万家乐超市,按照人头领到了一堆蔬菜和水果。回到家她把水果加酸奶像模像样做成沙拉,用一个大瓷碗装起来,拍上一张最具有代表性的图片发给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就发个大拇指点赞。这时她往往回复十个笑口常开的表情。

等她拍完照,四个娃娃围拢过来,像一群馋嘴猫,你要吃,我也要吃。看着娃娃,她的心软得似一团棉花。等娃娃们吃剩后,她才把大碗舔个精光。

把娃娃哄睡后,她开始和手机里的一个朋友神聊。

“今天吃了苹果、葡萄、橘子、哈密瓜。”

“这么多种呀,得悠着点。”

“一切为了D杯。”

一来二去,她和一个朋友在手机里变得交流密切。柔情蜜意点燃了她的寂寞,这团寂寞烟火把杜云离弃她的黑夜照得星光璀璨。

但是要不了多久,她发现肚子“咕噜咕噜”抗议,人没了精神,走路腿脚发软。看来D杯没有了希望。她把这个反应告诉一个朋友,对方在手机里“哈哈”大笑。笑完后又说,那就增加一种吃法,尝试一下吃猪蹄。

猪蹄?她的心紧了一下。还是她生二毛的时候,奶水不足,杜云给她认真地炖过猪蹄。杜云一听说猪蹄炖花生催奶,骑着摩托车跑了百把公里,买来了两只猪蹄,守着熬制,逼迫她吃。那东西吃下去第二天奶就喷涨。当时杜云还把脸凑上去,要奶涂眼睛,说他又要照顾襁褓婴儿月子婆,又要准备自学高考,真的吃不消了,一定要奶涂眼睛,缓解疲劳。

王若嘉想着杜云在她面前腻乎地要奶涂眼睛,她的心像是被家乡翻滚的金沙江水冲开了的紧闭的闸门。

2

家乡像一口掉进河谷的大锅,夏天闷热。门前的金沙江永远年轻气盛,满身壮力找不到使处,白天黑夜地翻滚着离开了村子。

田地的农活,只能在没有太阳的早晚完成。在山间地头,浓密的草木中,男女之间的那点事,往往在凉风习习的傍晚就顺带办完了,回家时像啥事都没发生过,该骂孩子的骂孩子,该做家务就做家务。小年轻人也会趁着夜晚的清风明月,省略爱情进展的前奏,跳过婚姻的顺序,把生米直接煮成熟饭。

只是她和老公杜云把生米煮成了一锅粥。

正好是高二年级暑假,他们都没有顺遂父母的美好心愿,偷偷地改变了人生的轨迹。

王若嘉和杜云在县城最好的高中,这所高中不要说在县城,就是在市级、省级的统计中,毕业考进一流大学的占比都是数一数二的。村里人都说是文曲星下凡了。王若嘉文科成绩优秀,杜云理科成绩优秀。休息的周末,他们俩都不会浪费时间,晚饭后各拿着一本书隐进了山间小道。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复习功课,成绩是一直的好,老师是一直地夸,左邻右舍羡慕妒忌。

到了秋冬,王若嘉说腿疼的毛病又犯了,上不了体育课,请了体育课的长假,老师似乎对尖子生都是有求必应。王若嘉渐渐变得肥胖,穿着宽大的棉衣,同学们都说她不参加锻炼,不胖才怪。

回到村过完年就更胖了。

第二年春寒料峭的晚上,老师打来电话,叫王若嘉父母赶紧到学校。王若嘉的母亲吓得从床上滚下来,慌忙到学校。把王若嘉送到医院后,才证实了王若嘉确实是结束了她的少女之身。有人可惜王若嘉大好年华到底被哪个杂种糟蹋了。还有的人奇怪,难道王若嘉的娃娃是怀在咯吱窝头的吗?说要掉下来就要掉下来。

娃娃要出生了,她自己是不可能留在学校了。

可是,王若嘉喊疼的夜晚,杜云突然出现在王若嘉的产床前,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天呀!”

“抓紧我。”

“天天,我的天呀!”

“咬我。”

孩子快要破门而出的时候,医生把她推进产房。门一关,杜云与她如生死之隔,他坐在凳子上低头流泪。

随着婴儿的一声哭,这两个十八岁的青年角色是真正地改变了。

杜云斩钉截铁自动退学了。他安慰父母说,你们看,现在农村荒成啥样了,人都快跑光了,那么多土地,那么多果园,那么多牛羊,谁来管?我们回来,不要几年就可以过上好日子了。

他父亲说,农村是啥样的你这个毛头小子管不着,也改变不了,但是家庭的现状你是可以改变的,你不能再错了。考上了北大清华,不要说我们高兴,连村子都是光彩的。

杜云跟父亲争论,有了高中毕业证,以后可以通过自学高考读函授大学,家庭学习两不误,不要只盯着个清华北大不放。再说,农村又怎么低等了?千山万水各不一,百草飘香绕四季的,还说不好。况且,我的娃娃已经出生了,我不可能还若无其事在学校里完成我的学业,你们要我怎么去开这样的先例?我怎么还能道貌岸然在教室里读书?我怎么还能和我的同学谈笑风生?如果我回到学校,那么学校就保留了一个小丑。

他的父母几乎是跪着求他回学校的,说已经和王若嘉的父母协商好了,最终同意保守他们两人的秘密,想方设法让他留在学校,保证他们学业有成。

他也跪下来求父母放过他,他会好好地研究下一代。他的父亲说,你这代人都研究不好,还想研究下一代。

最后杜云问他的父母,你们觉得,别人的姑娘不是父母身上的肉,我才是父母身上的肉?凭什么两个人的失误要让一个女人来承担?他的母亲摇头,默默流泪。

开始双方父母气得差点吐血,但是看着肉嘟嘟的孙子,又喜上了眉梢。特别是杜云的母亲柔眉善眼地喊了声,我的乖孙大毛呀,心里的乌烟瘴气,就在大毛纤尘不染的眼睛里消失了。

生了第一个,也无所谓多生几个。生了儿子就还想要生女儿。

在老家这插翅难飞的地方,第二年生了男孩二毛,第三年他们生下了男孩三毛,直到第四年搬迁进城,又生了女孩小四喜才不想再生了。

王若嘉自然和杜云合拢在杜云家生活,忙得不可开交,吃的倒是没问题,钱就没了来路。

王若嘉除了鼻子下面那道小瓦楞般的人中依然好看外,其他地方完全是一副落魄少妇的样子了。她的手骨节变得粗糙,脸上有了一层铅灰色,一身沾满了孩子的小巴掌印,头发剪成了寸头,差不多就是光头了,村里的男孩背着她都叫她“漂亮小尼”。

杜云开始也给东家帮忙,西家帮忙,经常是他在哪里,老婆儿子就随身带到哪里。但是,渐渐地,村里没人敢来请杜云了。杜云学了车子,帮人家拉砖拉瓦。家里的田地依靠父母种植,日子是清苦,但是也还算勉强过得去。

正当他们打算要在农村搞养殖、种植,做着他们好日子的美梦时,村委会传达,这地方不适宜人居住,是滑坡地段,要整村搬迁进城。于是他们全家人就不得不搬进了城市。

3

进了城,他们的女儿小四喜出生了。房子变得更拥挤。老老小小都挤在纸盒一般的房子里,晚上小两口做那个事情,不哼不叫,憋死人了,哪里有什么欢畅?

杜云在外面帮人送货,跑各村各镇,早出晚归。他回来的时候,满屋子是娃娃的鞋子、袜子、尿片、衣服,灶台上的油盐,桌子上的锅碗,他觉得家的样子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可是偏偏就有人让这个家不如所愿,一家人自在的生活,就这样被这些人要求着、规矩着。

晚上,他累得快趴下时,小区里房栋长敲开门,说来检查卫生,把厨房、卫生间、卧室看了个遍,还在本本上记录,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说一次他忍着,说第二次他也忍着,第三次时,他终于忍不住了,对房栋长说,这是我的私人空间,我爱怎么摆设就怎么摆设,卫生是我受,不卫生也是我受,你们不能跨进我的私人领地。房栋长说,他们是执行小区规章制度,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还说他们有执行的权力。他愤怒地问房栋长,你会不会连我的内裤也要检查呀?房栋长气得面色铁青,说了句后果自己承担,推门出去了。

王若嘉劝他算了,这是房栋长的工作,不然她怎么领每月的工资。他把气一股脑撒在她身上,说以后叫她上点心,一个大活人,整天在家管这几个娃娃都管不好,惹出这些馊事,多烦心。王若嘉受了气说,你有本事,你来带孩子试试,我出去工作。杜云赌气说,带就带,我看你这个婆娘能有什么本事?

场地就这样交换了。

杜云在家带孩子,王若嘉出去找工作。开始几天啥工作也找不到,晚上回来,又是杜云的冷嘲热讽。

双方唇枪舌剑后,杜云也想哄哄她,把事情办了。可是一床的娃娃,他们缠着妈妈,搂着爸爸,要妈妈唱歌,要爸爸讲故事,这些小祖宗全无睡意。还不等娃娃睡着,大人已经困得不行了,生活的那点情趣早就溜得无影无踪。激情正慢慢地被生活淹没。

王若嘉发现小区里正在搞建设,好多工人。她觉得这也是个商机,她开始给人做盒饭,蹬着三轮车在周围工地上、小区里叫卖。很快,她发现这个生意也不是独门生意,有好几个女人都在叫卖盒饭。

她有了对手。

没过多久,传言到了她的耳朵里,传她家的卫生太差,娃娃又多,换下的尿片东一块西一块,脚都落不下。还说,换尿片后手都不洗就开始吃饭了,说不定吃食里还掺杂了娃娃的味道。慢慢地,她发现,顾客都去其他几个女人那里了。

她推着剩下的盒饭回家,给娃娃吃了个饱。但是杜云冷冷地说了句,宝贝们我们要努力,不然妈妈的剩饭剩菜就太浪费啦。她倏地站起来,把那些盒饭一盒一盒全部丢进垃圾桶里。杜云开始骂她,疯婆娘。

天无绝人之路,她去路边摆摊卖菜,生意一开始也好。价格合理,反正不亏本,稍有赚头就可以了。有时剩下的青菜白菜,葱葱芫荽她也不计成本送给小区搬迁来的老人们。慢慢地,来买菜的人也多起来了。她脸上的笑多起来了。

正当她的心里有一丝敞亮时,她听到扫地的女人在她的摊位前破口大骂,说别人的摊位连一片菜叶子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就是她的摊位面前像个粪塘,像个母狗窝。后来,为了堵住扫地女人的嘴,她说她每天收摊后会把摊位打扫干净。

她也说到做到了,每天收摊后把自己的摊位打扫得干干净净。

可是第二天,在她的摊位面前确实又出现了一些蔬菜垃圾。那女的又开始破口大骂,骂得更难听,问她的头是不是被男人整昏了,耳朵是不是弄聋了。

她觉得,一个人可以被刁难,但人格绝不可以被侮辱,人身绝不能被攻击。

她实在听不下去,就回嘴,打扫卫生本来就是你的工作职责,再说了我昨天的垃圾已经打扫干净了,明明就是你这老妖婆诚心要害我的,你信不信我今天就给你全身上下烫个干净。她提起地上的小红桶,始终没有泼出去。

她们吵起来,开始大战。

你这个烂搬迁户,好好的农村你不待,偏偏要跑进城来霸占我们的地盘,你晓得老娘住了多少年的房子拆了让你们,种了一辈子的田地让你们,你们倒好,住着高楼大厦,没有菜吃还要去偷我们种的菜,现在反倒把老娘撵在城边边的山脚下。老娘骂的就是你们搬迁户。

你以为我愿意来的,老子也不愿意来。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你的菜了,老子在农村穷得新鲜饿得硬气,不像你这个城市的奸诈妖婆,一肚子的坏水。你叫喊什么?土地又不是你家的。

那个女的骂不赢,过来就给她两耳光。二十一岁的王若嘉,拿出生四个娃儿的力气,迅速还了她两个耳光,还踹了她几脚,指着说,吃柿子专挑软的吃,你不要欺人太甚,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鸡死了还要倒倒脚。

那女人轻脚轻手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警察来了,所有人都说她年纪轻轻打人不对。社区里的人劝她认错,不要把事惹大。她说她不是惹事的人,也不是怕事的人。但是,人家就说,是她动手打伤了人,整不好要拘留。

她以为回到家里,会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至少,自己的老公杜云会过问前因后果。但杜云冷冷地说了一句,自家人教训不了你,就让别人给你上课吧。你不是嘴肥吗?你不是力大吗?这下正合你的意了嘛。

她的婆婆也是语重心长告诫,不是我说你王若嘉,那个人是吃屎的,你王若嘉也要跟着去吃屎?管好自己,王若嘉。你看你不跟这个吵就跟那个吵,不在家里吵就在外面吵,你的心思都用在吵架上,日子还怎么过下去。

她躲到房间里放声大哭,任凭孩子们的小手雨点般地拍打房门。这个世界,连跟自己生儿育女的人都不会维护自己,还有谁会维护自己?如果别人硬要说自己有错,也是完全有可能的。那么,如果拘留了,孩子怎么办?也许还要永远背着洗不清的罪名。自己总不能满世界去澄清自己的清白。如果有人想让你不清不白,那无论自己怎么努力也会陷入不利之地。

她决定低头。她打开窗子大喊三声,王若嘉,忍住,世界就是你的!

她去跟那个女人道歉了,说自己再有天大个理由,也不应该出手打一个差不多可以做自己妈的女人。她一声道歉,那女人的眼泪还是包不住了。

事情以她的道歉和解了。可家庭的瘴气就堵在了王若嘉和杜云的每条经络中。吵架、殴打,开了头就收不回来。吵成了习惯,生活就坍塌了。

4

杜云留下一张纸条,丢下四个孩子,消失了。

杜云消失后,他的父母有了紧迫感。跑了儿子也就算了,媳妇千万不能再跑了,跑了,这四个娃娃怎么办?婆婆拉着她的手骂杜云,这个黑良心的,忍心丢下这个家,就当我白养了这个儿子。婆婆拉着她的手不放,轻言慢语,嘉嘉呀,妈知道你小小年纪带着四个孩子不容易。但是生活再苦再难都要好好抚养孩子,孩子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唯有做母亲的才会疼。妈本来也想在家带孩子,让你出去找工作。但孩子生成是要跟着母亲的,你带着,会教娃娃识文断字,唱歌跳舞。我带着大字不识,坑了娃娃。还有你这嫩骨嫩髓的,妈也不忍心让你出去风吹日晒,受苦受累的。还是我和你爸爸出去挑砂浆,背砖块,帮人种地砍菜,只要身体好好的,我和你爸每天挣个一两百块钱是没问题的。

王若嘉的心软下来,她觉得婆婆只说对了一句话,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只有自己会疼。再说一个生了四个娃娃的女人,也不是金枝玉叶了,从上到下都打上了妇女的烙印。有哪个男人还会来背这个包袱?要是自己拍拍屁股就走了,那孩子失去了母亲的伤痕谁来补?自己嫁得再好,也是不幸福的。

她提醒自己现在是有了孩子的女人了,根要扎在娃娃的身上了。她现在需要援助,需要被支撑,于是她默许了婆婆的意见。在家带着四个娃娃。

丈夫的离弃,让她突然之间变得出奇地安静。

杜云走后半年,音信全无。而杜云的母亲一夜之间满头白发。现有家人的相互需要,促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关系,她开始喊杜云的父母爸爸妈妈。

白天她陪着孩子们玩耍,晚上开始收拾好孩子们七零八落的物品,把饭菜做好等待爸爸妈妈回来。以前她是孩子,现在孩子是她的全部。她对孩子也不大吼大叫,只要看着孩子没有危险,任凭他们翻江倒海。杜云说得对,这是自己的私人领地,谁也不要来指手画脚。如果连这点隐私都没有,那人还要穿衣服做什么?所以只要有人敲门,她从门上的猫眼里看到楼栋长来,怎么敲门她都不理。只要这道门不开,那些管千管万的人就进不来。

娃娃入睡后,夜更安静,更难熬。

她坐起来,在床头点燃了一支烟,看着红红的烟火,她慢慢地用左手把烟头烙在自己的右手臂上,她狠狠地烙。她每天晚上都要烙一下自己的右臂。自己的右臂烙满了,就烙自己的大腿。不要多久她右臂上结满了小小的马蹄印,左臂也结满了小小的马蹄印,双腿上烙满了小小的马蹄印。

她要让肌肤的疼痛缓解心的疼痛。

双臂双腿烙满的时候,她就开始烙她的胸部了。她把红红的烟火按在她左边乳房上的时候,她叫出了一声。

这一声叫出来,她的眼睛即刻明亮,脑袋激灵,头发一根根竖起来。眼前闪过一排一排的蓝色光波。光波反复出现,她认出来了,是第一次在那块石板上,杜云用右食指从她的左乳房划到右乳房的英文字母“I hope you are a happy girl”,那时的杜云希望她是一个快乐的女孩。

这一排字母敲在她的心上,她突然停下手中的烟头,她在想,他是在他们的吵嚷中、打骂中离开的,这意味着不是对她的厌倦,很可能是对生活有着太多的期许。

这时候她对杜云的恨有了一丝的松动。

她想着杜云和自己在老家的每个夜晚。当激情燃烧的时候,他会避开孩子们,避开隔墙有耳的尴尬,扯着自己爬上小山坡。在小山坡的那块石板上,太阳炙烤的余温,粘贴在彼此的皮肤上。当两个人抱紧的时刻,风不动,云不动,星星不敢眨眼,月亮不敢仰起脸,唯有夜幕盖过他们的呼啸时,蟋蟀才敢喊“羞羞羞”。她确定,她的大毛、二毛、三毛、小四喜都是在如此自然的天穹下播种,发芽,生长的。可是自搬迁进城后,他们连拉个手,亲个嘴都没有了。

现在,空落落的。

5

就在她沉浸在无限回忆中,“一个朋友”加了她的微信,显示是通过搜索加入的。自从搬进城后她把自己的微信名改成“寂寞无边”。

“寂寞无边”通过了“一个朋友”。握手客套过,他问她的工作,年龄。她打出去二十一岁,幼儿园。她问他时,他打出七个字,二十一岁,读心术。

微信时代,网络交友,隔空画饼,满足男女间没有成本的欲望,抵达没有约束的虚拟世界,一个朋友的来意无非就这样。她判定得不错,果真如此。

过来几个字,我要看你奶奶。

她没好气回他,看你爷爷。

你真要看我爷爷。

看你爷爷的头。

爷爷的头也有。

滚。

滚你怀窝窝。

赖皮。

就赖你身上。

最后,他打出了两句话:“女人太辣,会变成红辣椒,伤胃。不过,你如果真的寂寞就找我,不然会辜负了我们的网名。”

她当然不会去想一个朋友。天亮了是孩子,是家务;天黑了是寂寞是疲惫,是杜云撂下的苦恼。

夜深了,一个朋友又来了。

我要你的奶涂我的眼睛。

无聊。

真的,我眼睛被电光伤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那个。

猜呀。

就是有,也治疗不了你的眼睛。

你只要说有,就能治疗我的渴意呀。

你的职业是读心术,怎么还与电有关。

读心术是副业,焊工是我的主业。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在参加国家的一个重大工程建设,工期紧迫,电工技术要求非常精确,我参加工程的电工培训时不小心眼睛被照了一下。丫头,你问太多了,以后不准多问,懂事啊。我的情商智商技能都是信得过的产品,想我就找我。

神神秘秘的,还想你,孔雀。王若嘉把这句话打出来,又删除了。她看了看小四喜,摸摸自己鼓囊囊的奶,她说了句,管他搓球,睡了。

日复一日,王若嘉的日子就在客厅、阳台、卫生间、锅边度过。爸爸妈妈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到城郊的劳务市场站工找活,行动慢了就会空手归家。

爸爸负责她每月千把块钱的零花钱。零花钱她也不乱花,只在网上买简单的必需品,连化妆品都不需要。妈妈说,嘉嘉呀,孩子拖着抱着背着的,累得很,路上车又多,不放心,你就莫出门去了,等孩子大点你就轻松了。她答应好。

一个朋友陪着深夜的她,人间烟火隔空燃放。当情感没法表达的时候,王若嘉总会脱手打出“邂逅相遇,适我愿兮”。一个朋友对一句“不求相识,只求相知”。

慢慢王若嘉有了依赖。

那天深夜,一个朋友没来。她拿出手机,找到了他的头像,点开,放在枕头边。她隔两分钟就拿起来看一眼。后来她拿着手机,一直看着这个头像。她想着这段时间的每个夜晚,一个朋友,多少也是排遣了她单身女人的孤单。

正当她要关机时,一个朋友来了,是语音。语音说,你的朋友喝醉了没法打字,要我代他向你说晚安。她再回复时就没有了回音。

就这样他们隔空充饥,不问东西,两个人只是享受着这份神来神往。

6

小四喜断奶后,她的奶就慢慢干瘪了,胸前如挂着两颗紫葡萄,本来就瘦弱的身体更是平直了。有天夜晚,一个朋友要看她的奶,她没有勇气。她对他说了实话。

“我是胸无大志。”

“你应该胸有成竹。”

“我的罩,戴不戴都一样,最大也是A杯。”

“你长到D杯我来看你。”

“好。”

她答应一个朋友,放下手机,摸摸胸部左右两个容器,望向窗外。

之后,D杯就是她的世界杯。

7

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实现从A到D的跨越式生长。

她相信了一个朋友的话,买来了猪蹄。她选定一家肉铺,想方设法和老板混熟,老板一开心,那些顾客不要的猪皮就慷慨给了她。她觉得老板给了她好大的恩赐。

一开始她炖得色泽浑浊,她习惯性把图片传给一个朋友,一个朋友说,不能浪费了好食材,好食材要有好手艺,有好手艺才会有美味佳肴,生活也一样,要有从A到D的提升。

她每次都在改进做法,终于把它顿得汤汁清亮,肉质鲜美,当娃娃们围过来时,她伸出手,手掌向下,左手食指顶住右手心,孩子们就不动了,乖乖等她拍完照片。她传一张给一个朋友。一个朋友问她一个人怎么可能吃那么多呢?她说要留着等爸爸妈妈一起吃。这时一个朋友伸出了几个大拇指。说了句,你真是个孝顺的丫头。她就打一串,去去去。

一只猪蹄只够一家人美餐一顿,锅底的就留着第二天中午带着孩子再美餐一顿,汤汁不剩。反正她算着不能天天吃,成本太大了,计划是只能一个月吃一次猪蹄、猪皮。

但是,她还是把炖好的猪蹄,拍了好几张图片,三天发一次图片给一个朋友,告诉他,她天天都在吃猪蹄,还说他们都吃腻了。

他们不问东西只讲当下。有好多次她差点就和他聊自己的困境,差点就暴露了自己的四个娃娃。所以每次聊天,她都非常小心。她非常害怕把他吓跑。连自己的老公都要跑,何况网友。

一晃又到了五月,五月二十日,王若嘉不去想那些哄鬼的日子,她只想她的四个娃娃。

朋友圈到处在炫耀爱人、亲人的礼物和红包。王若嘉把她的四个娃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狠心地拿出积攒的钱,带着她的大毛、二毛、三毛、小四喜去游乐场。

她带着四个娃娃爬进了好大的一个蹦蹦床,她跳起来把四个孩子蹦得像一颗颗滚动的豌豆,娃娃们尖叫着东倒西歪。

跳累了,她躺在蹦蹦床上,卷成一团。

这时大毛把他的小外衣脱下来盖在她的肩膀上说:“宝宝盖好,不要凉着。”

接着二毛也脱下外套盖在她的腰背上说:“宝宝不要动,我们会把你蹦起来的。”

三毛也脱下了他的小外套盖在她的腿上说:“宝宝好好睡。”

她闭着眼睛,小四喜肉乎乎的小手摸着她的眼睛说:“宝宝不哭,宝宝不哭。”

在游乐场,她和她的娃娃们拍了各式各样的照片,传给了一个朋友,告诉他这几个娃娃是今天幼儿园里没有爸爸和没有妈妈的小朋友。今天她特意为他们准备了各式各样的开心。

她还给一个朋友讲了这些娃娃是怎么叫她宝宝的,她是如何感动、幸福、温暖的。

一个朋友,发来绿色拥抱说,你是个善良的女人,是个好女人,是世间最漂亮的女人。祝愿你有人疼、有人爱。

接着她傻眼了,一个五千二百元的红包就过来了。红包写着:“给善良的女人。”

她真的傻眼了,回复他,你把红包数字输错了。她没有接,她想最多就是个五十二元的友情问候。

这份礼物太重,不敢也不能收下。

微信又响起来了,一看又来了一个五千二百元红包。红包写着:“给最好的女人。”她的心快要跳出了胸口,眼睛有些花,手抖动得更厉害。她问他是不是喝酒醉了。

她没法打字,她想打他的语音,一定要说清楚。

正要打微信电话时,又来了一个五千二百元,红包写着:“给世间最漂亮的女人。”

这时,她彻底慌了,手机掉在地上。这个人是怎么了,是不是头脑有问题的人。

一直到了晚上的哪个时候,一个朋友对她说,请不要拒绝别人的好意,这会不礼貌。

对,要有礼貌。

她的手在手机的上空盘旋着,终于,她收下了三个红包。

人情是要还的,也不能失礼。接着她给他发出了三个五千二百元的红包,算是礼尚往来了。

一个写着:“你给了我欢喜。”

一个写着:“朋友一生一起走。”

另一个写着:“是爱万年长。”

他只收下了“朋友一生一起走”,并说了声“谢谢”!

她一整夜没有合眼。她心里升起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一种跨跃升腾的力量。

8

爱就要有力。大毛、二毛已经上公立幼儿园了。她把三毛、小四喜送进一家托儿所,给爸爸妈妈买了好多双厚实的手套。她为自己也购置了一身勉强可以穿的服装。她要去找份工作。

她走到了一家美容院门口,看着那些漂亮女人的图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捏紧拳头,走进了美容院。据说是张总的女人摸了摸她的手,就通过了,让她在脸部护理部学护理。

美容院张总说,必须要在她的脸上通过后才算是合格的技师。一开始她总是把指头按空,不是抠到张总的眼睛里,就是抠进张总的嘴巴里,这还了得,挨批挨骂是免不了的。但是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丫头了,她学会了忍。她对自己说,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她在观察学习的时候也是脚勤手快的,可是人家也不买她的账。不买账也得忍受着,要学习就要忍受着各种煎熬,哪怕学吃屎都要忍着吃下去。

她又对自己说:“王若嘉,忍住,世界就是你的。”

她回到家时,无论是夜里几点,一个朋友都会等她,她会向他说她的D杯一直没有起色。他会对她说,你要换一种方式。

她想,她要攒着钱,一定要弄到D杯。

在这个美容院里,进来的人,成千上万的钱花在身上,十八般武艺都放在了身上。有的取下自己身上的软骨垫在自己的鼻子上,鼻子高得像个尖山;有的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一块垫进自己的乳房里;有的往乳房打进了硅胶、玻尿酸;有的在乳房上推拿按摩;有的每年要去韩国维保。天呀,简直就是烧钱。

走进美容院的女人,双眼皮,高鼻梁,M唇,身材标致,几乎美得一模一样。

很快,这些美女打了玻尿酸的脸失去了动感,高鼻梁呆板地耸起来。她想,那些塞进异物的胸在亲密的时候能不能挤压。她想,当所有的女人都变成一个模样时,人就失去了个体的美。多年后,这些女人会不会为自己的行动后悔呢?想着想着,她心里突然有种恐惧感。

晚上回去,她和一个朋友聊着所见所想。他半天没说话。好久他才告诉她:“我在回顾一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她追问:“什么方法?”

“就是解决问题的八种方法,叫8D解决法。”

她来了兴致:“我想听你说更多。”

他说:“我理解的8D是任何事情都有很多种解决方法,你只能选一种最合适的、最优的方法。”

但是她最开心的,是他又告诉她,他参与了企业研发项目组,在研发中取得了优秀的成绩。他还说,要想有精湛的技艺,永远都不要放弃学习。

9

她下定决心,抽出自己几个月工资中的一部分,找一家运动俱乐部。一个星期三天,由教练陪着她锻炼,练肌肉、气息,练形体、形态,练柔韧。她的精气神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身材比以前有型了。瘪瘦的乳房比以前变得紧实一些,聚拢一些。再加上在美容院学会了色彩搭配,穿衣装扮,整个人开始有了结构的、皮相的、整体的状态美。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离她的D杯很遥远。

她感觉她的D杯,像是线段上的起始点与目标点,它们之间被无数个点连续接近而又永远被分离。

10

美容院要出一条文案,关于女人乳房的广告语。如果被采用,奖励是五千元至一万元。所有人都抓破头皮,千言万语投了一堆堆,她也是其中之一。

她的文案被选中了,并获得特等奖一万元。张总宣布结果时,她的头嗡嗡地响。

她不敢告诉张总,她真的是无心的,她只是随心写下了:“D杯,我的世界杯。”

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一个朋友时,一个朋友打过来一句:“丫头,你应该去做文职工作。”

“什么?吹吧。”

“你行的,一定行。”

过了几天,她当了领班。她的业绩一直好,奖金一直高。有天张总叫住她:“若嘉,我有话想对你说,你自己看着办。”

“请张总赐教。”

“我觉得你适合跟随大师去。”

“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不,你没有错,你应该去更高的领域。”

晚上回去,她把在美容院的郁闷和一个朋友说着。一个朋友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接着一个朋友推给她一张名片。

她看着名片上气宇轩昂的女人,她的心里有股醋意。她给他发了一个流着口水的表情包。他说,丫头不要多想,这个女人是我所在的企业请来的讲师。如果你愿意,我愿为你效劳。这时再打开名片,她的心如家乡的金沙江奔腾着。

11

按照名片的指引,她下着血本,报了某名牌大学继续教育学院系统培训班。

她开始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回到家里,她带着四个娃娃清洁整理家里的每个角落。她给娃娃每人一个收纳箱,收纳箱上写上一二三四。她手把手教娃娃们把衣服鞋袜折叠后分类装在属于自己的箱子里。孩子们折叠得各具形态,但她并不去纠正他们,她只是相信娃娃会一天比一天熟练。

突然,三毛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到一张纸条,过来问:“妈妈,你的纸条还要吗?”

“老婆,请原谅,我不能活在你的生活里。”她接过杜云留下的字条,凝视了几秒钟,伸向窗外,松开了手。

清空了滞留物,洗去身上的灰尘,望着镜子里被四个孩子吸破的奶头。她想,岁月在无情地消耗着她的身体。她给他打过去几个字。

“岁月在减损着我。”

“时间在犒劳着你。”他快速回复。

作者:付昌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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