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院记忆：苏

#头条创作挑战赛#

梁东方

还有一些外教是与对于他们来说完全属于异域文化的本地人情物事融合得非常好的，比如我们接触比较多的苏。

苏在其本国的时候，本来都准备结婚了，但是信仰改变了的她的人生。她当时刚好完全接受了的一种教义认为，过普通人结婚生子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人生的意义在于奉献。于是，她决定到第三世界奉献自己的母语。收入只要能维持住自己的生活就好，甚至不够维持生活的时候就用过去的积蓄，就靠父母接济。她当外语老师是不考虑工作待遇的，所考虑的唯一要素就是当地急需，限于经济状况或其他原因，拿不出多少钱来付工资甚至完全没有工资，她也不会拒绝。

她先到了东南亚，后来到了中国，到了这个距离中国的首都只有300公里却已经仿佛是偏远地区的师院。

她和一般的西方女教师不一样，总是穿得非常保守，不仅裙长及鞋而且衣领都是高高竖起的，再戴上宽边儿帽，像是来自十九世纪，来自简·爱那个年代。

苏上课的时候和课余生活中都很严谨，没有夸张的言行，没有试图突破本地习惯的举止，也就成了所有外教中最保守、最少被议论的一类。她在教学中的奉献精神让学生感动，由此获得的尊重使很多人与其建立起来的友谊都很真诚。

苏的宿舍是学校分配的学校招待所楼上的一套房子，刚放了暑假的时候我们应邀去做客，发现这间完全是本地建筑风格的房子，在她居住以后立刻就有了某种异域色彩。比如在窗户上挂上了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百褶边儿的花窗帘，花窗帘之前的花瓶里还插着当日的鲜花。那时候应该是没有卖鲜花的店铺呢，邮路也远不如现在畅通和及时，她的花是哪儿来的呢？定期地去买一束花，是不背粪筐的她在集市上与人达成的一个小小契约。那也许本来是卖菜者的卖花人隔一段时间，比如一个集、两个集，就专门为她的订购去搜集一束花。

这样的行为在物质条件刚刚开始好转的我们来说是匪夷所思的，无用的花在家居生活里有那么重要吗？关键可能就在这个有用无用的标准上吧。赏心悦目就是一种大用，乃至须臾不可或缺。

她要用一己之力奉献世界的努力，与她让自己的生活美起来的习惯之间从来不矛盾。交谈的时候，她沉静的话语和高鼻深目所形成的不无夸张的表情所要表达的往往是深切的关心。这一点，在作为回访，她和另一位外教一起到了我们在青工楼也就是筒子楼上的宿舍里的时候，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非常吃惊地穿过满楼道蜂窝煤炉子和当作厨房操作台的桌子，经过密集的学生宿舍格局的家家户户，在我们只有一间房子，洗漱间和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家”里，坐得笔直。这种笔直的坐姿固然是她一向的习惯，可也一定还有身处这不可想象的糟糕居住环境的一种本能地自持意味。她的自持的坐姿没有能遮掩她深深的同情和关怀，马上也就理解到了当时年轻人普遍的居住条件就只能是这样的总体情况。在一个刚刚启动了发展脚步的地方，匮乏的物质条件和在这样的匮乏里充满了丰富向往的状态，都是时代赋予普通人的天经地义。只要不懈努力，时间就会站在你的一边，这是我们的底气所在。

事实上，我们就是不是答应苏的回访要求的问题做过深入的讨论，最后决定还是不遮遮掩掩，大大方方地承认现实就好。事实证明，这不仅增进了我们和苏之间的友谊，也坚定了我们自己的信心。

当然，苏还是敏锐地看到了我们与她的宿舍同步的一个现代化设施：窗式空调。那正是我们到了她的宿舍，享受了她在酷暑里的清凉之后，立刻就去商场买回来的同款奢侈品。在苏的生活里，没有空调就很难保证自己的优雅，就如没有冰箱和微波炉就没有基本的做饭条件一样。正是受了这样的观念影响，我们也在九十年代刚刚到来不久，就用参加工作不久仅有的一点钱购置了这些东西，享受到了传统上认为以我们的收入水准，还不能享受到的物质条件。这一点点“超前”带给我们的生活的新鲜感历久弥新，曾经一直是生活里的一个重要话题。

记得苏还到我们在城市北部的新家里做过客，亲眼看到了我们在居住条件上的改善。那时候我们刚刚会跑的儿子兴高采烈地从一个屋子跑到另一个屋子，怎么也停不下来，引得大家一个劲儿笑。她笑声里，明显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见证了我们生活的改变与提高的兴奋与祝福。

苏离开师院以后回国，回国之后再来中国，去了天津的一所高校。开始还有书信，最后的书信中显示，她似乎“违背”了自己所信奉的观念，在中国恋爱了。至于这场异国之恋有没有以婚姻的形式确定下来，就不得而知了。

因为时代的发展进入加速了状态，日新月异这样一向只在词句之间的事实，突然在整个大地上普遍上演。每个人都陷入了空前的经济洪流之中不能自拔，加上搬家和工作调整，我们和苏也就在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联系。

一直到这一时代告一段落、人生也告一段落，回忆因为某个由头纷纷涌起的时候。那些当时平常平淡、天经地义的人和事，在回忆里被重新看见，看见了新的意味。

有自己的信念，用行动落实自己的信念。自己的生活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这固然可以是苏给人的启发，但是苏给人留下的更恒久的印象更是她与人交往的时候的那种堪称古风的真诚。在一个遥远的陌生国度里，有苏这样既普通也给人以深刻记忆的人、这样诚恳真挚的人、这样心怀天下乐于助人的人，这是她为我们竖立起来的一个世界其实非常宽广的美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