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文丨谈谈《礼记》“绸练设旐”和《尔雅》“素锦绸杠”的“绸”

谈谈《礼记》“绸练设旐”

和《尔雅》“素锦绸杠”的“绸”

文丨孙玉文

《礼记·檀弓上》:“孔子之丧……绸练设旐,夏也。”《尔雅·释天》:“素锦绸杠。”其中的“绸”,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一)“绸”通“韬”,读tāo,意思是套上,罩上。例如《辞源(第三版)》《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都这样处理,这是采用唐宋以前的传统叙述,只是几部辞书在释义方面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详后)。(二)按“绸”的本义来理解,《说文》糸部:“绸,缪也。”这个意义读chóu。元黄公绍《古今韵会举要》尤韵“绸”之下只列“绸缪”一词;但是豪韵他刀切“绸”下说:“缠也,韬也。”其中正好举了《礼记》和《尔雅》这两例,这实际上已经开始将此两例理解为缠绕。明《洪武正韵》爻韵他刀切说:“缠也。”举了《尔雅》“素锦绸杠”。尽管将此例放在他刀切下是正确的,但是已经将“素锦绸杠”理解为“缠也”。当然《洪武正韵》尤韵“除留切”也说:“缠也。”这两部韵书都将“缠也”一义置于“他刀切”之下。这个解释影响很大,清代迄今,很多人将《礼记》《尔雅》这两个“绸”理解为缠绕。例如清邵晋涵《尔雅正义》:“绸,释为韬,言缠绕之。”郝懿行《尔雅义疏》:“绸,读为韬,谓缠绕之也。”今人多采用此说。例如郭锡良先生主持编写的《古代汉语》,其中《古代汉语常识》三《古今词义的异同》:“绸,古代是‘缠绕’的意思。《尔雅·释天》:‘素锦绸杠。’郭璞注:‘以白地锦韬(缠裹,套住)旗之竿(用白底子的锦把旗杆裹起来)。’《九歌·湘君》:‘薜荔拍(柏)兮蕙绸’。王逸注:‘绸,缚束也。’另外,《诗经》中有联绵词‘绸缪’,原本也是缠裹的意思。”其中就将《尔雅》此例跟《九歌》的“绸”都作为“缠裹”义的证据,但据郭璞注和王逸注,他们对“绸”的理解实际上不同。徐朝华先生《尔雅今注》(南开大学出版社,1994,214页)注释“素锦绸杠”:“‘素锦’,白色的缯帛。‘绸’,缠绕。‘杠’,旗杆。”钱玄《三礼通论·名物编》(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246页)“旗帜、玉瑞”下解释《尔雅·释天》“素锦绸杠”说:“则旗杆用白色锦缠在外面。”这些都明确地将两例的“绸”理解为缠绕。这是采用《古今韵会举要》以来的解释。

这两种不同的释读,“绸”的音义不同,所反映的旌旗制式不同,关乎先秦文化活动,不能混淆。解决释读分歧的关键在于两处的“绸”各读什么音,音义匹配是怎么样的。

《经典释文》给“绸”注了八次,有两种读音。这两种读音,其他古书的注音、释义也有反映:

一是“直留(周)反”。1. 可以用在“绸缪”一词中,“绸缪”是叠韵联绵词,两个字上古都是幽部平声字,中古尤韵字,三等,平声。《诗·唐风·绸缪》“绸缪”《释文》:“上直留反,下亡侯反。绸缪,犹缠绵也。”《豳风·鸱鸮》:“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释文》:“上直留反,下莫侯反。绸缪,犹缠绵也。”《庄子·则阳》:“圣人达绸缪。”《释文》:“绸,直周反,缪,亡侯反。绸缪,犹缠绵也;又云:深奥也。”《释文》都拿“缠绵”去作训释,应该承认,“绸缪、缠绵”是同源词。《尔雅·释鸟》“鷚,天鸙”郭璞注:“今江东名之曰天鷚,音绸缪。”《释文》:“绸,音俦。”其他古书,如《汉书》《文选》的唐以前旧注以及玄应《一切经音义》等都是这样注音的。2. 可以作“稠密”讲,《诗·小雅·都人士》:“彼君子女,绸直如发。”毛传:“密直如发也。”郑玄笺:“其情性密致,操行正直,如发之本末无隆杀也。”《释文》:“绸直,直留反,密也。”这个意义的“绸”《说文》本字写作“稠”,禾部:“稠,多也。”所谓“多也”,指的是繁多,由此引申为稠密,《诗经》用的是这个意义。“绸”用于此义不多,所以古书给这个用法的“绸”注音不多。


“绸”字的这两种用法,都只有尤韵一个读音,没有别的注音。尤其是古书中“绸缪”的“绸”出现多次,古人从来只注尤韵读音,绝不注豪韵读音。

二是“吐(他)刀反”。套着,罩着。《礼记·檀弓上》:“孔子之丧……绸练设旐,夏也。”郑玄注:“绸练,以练绸旌之杠。”《释文》:“绸练,吐刀反,韬也。徐直留反。注同。”《明堂位》:“有虞氏之绥,夏侯氏之绸练,殷之崇牙,周之璧翣。”郑玄注:“夏绸其杠,以练为之旒。”《释文》:“绸练,吐刀反,注同。徐音筹。”《尔雅·释天》:“素锦绸杠。”郭璞注:“以白地锦韬旗之竿。”《释文》:“绸,他刀反。”郭璞注说得很明白,他用“韬”解释“绸”,“绸杠”是“韬旗之竿”。


这个意义的“绸”《说文》本字作“韬”,《说文》韦部:“韬,剑衣也。”《广雅·释器》:“韬,弓藏。”其本义为盛弓、剑的袋子,引申为套着,罩着,事实上的确没有引申出“缠绕”义,“盛弓、剑的袋子”义一般很难引申出“缠绕”义,因为人们一般不会拿袋子去缠束东西,所以段注说:“引申为凡包藏之称。”这是对的。可见“绸”作“套着,罩着”讲一般读土(他)刀反。

可以看到,《礼记》的《檀弓上》《明堂位》的这两例“绸”还可以读同筹,也就是读成《广韵》的直由切。但是,唐宋以前,当古人给“绸”注音时,如果他们没有给上下文兼注异读,而只注“吐(他)刀反”一类的反切,也就是只注豪韵的读音时,这个“绸”绝对只能作“套着,罩着”讲,而“一”中所列“绸”的两种用法绝对不会注成“吐(他)刀反”,由此可见“绸”的这两个读音一定是区别字义的。《广雅》中对于“绸”的释义有两条:一处是《释诂》:“䋰、綄、缭、绕、绸缪、绐、络、孙玉文丨谈谈《礼记》“绸练设旐”和《尔雅》“素锦绸杠”的“绸”,缠也。”曹宪《博雅音》没有给“绸”注音,则“绸”按照其常音读,即读直留切。另一处是《释言》:“绸,縚也。”这里 “绸、縚”都应该理解为“韬”的假借用法,《博雅音》:“绸,他高。”即音他高反。王念孙《广雅疏证》引《尔雅》“素锦绸杠”及郭璞注释之,可见王氏以为这里的“绸、縚”都取“罩着,套着”义,所以他说“绸、縚、韬,字异而义同”。这些都可以证明曹宪《博雅音》是区分“绸”的两个用法的,并不认为“绸”读“他高”一音时可以解释为缠,在曹宪那里,“绸”是异读别义的。

因此,“绸”的两个读音字义和用法不同:“绸缪”的“绸”,和作“稠密”讲的“绸”,只能读直留反。据《释文》,既然徐邈将“绸练”的“绸”注音为“直留反”或“音俦”,“绸练”“绸杠”的“绸”,则有两读,一读同“绸缪”的“绸”,一读是“土刀切”,折合成今音分别读chóu和tāo,那么徐邈是否将“绸”理解为缠绕,而不是理解为套着,罩着?也就是“绸练”的“绸”兼注两读是否别义?如果是别义的,那么“绸杠”的“绸”除了理解为套着,罩着,还可以理解为缠绕。事实上,古代对“绸练”“绸杠”的“绸”都解释为套着,罩着,徐邈不是理解为缠绕、缠裹,因为其他注家也有将“套着,罩着”义的“绸”有注为“直留反”一类的音,《孔子家语·终记解》:“桐棺四寸,柏棺五寸,饬棺墙,置翣设披,周也;设崇,殷也;绸练设旐,夏也。”王肃注:“绸练,以旌之杠,于葬乘车所建也……绸,直留反。”这里王肃没有给“绸”专门释义,但是我们根据唐宋以前的古注,完全可以推定他是按照当时的通行理解,也就是作“套着,罩着”讲来施注的。《汉书·司马相如列传下》载《大人赋》“㩜搀枪以为旌兮,靡屈虹而为绸”的颜师古注更能证明这一点。颜师古注:“张揖曰:‘绸,韬也。以断虹为旌杠之韬也。’师古曰:‘韬谓裹冒旌旗之杆也……绸音直流反。’”据颜师古注音,“绸”读“直流反”也是作“韬”讲,尤其是,颜师古说作“韬”讲的“绸”,“谓裹冒旌旗之杆也”,则这个“绸”所指,一定是先有一个制成口袋状的丝织品,然后才可以“裹冒旌旗之竿”,因此这个意义的“绸”读“直留反”和“吐刀反”不区别意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亦有《大人赋》,索隐:“绸,音筹,或音韬。”陆德明或将“吐(他)刀反”摆在前面,或只注“吐刀反”,反映了他以为此读是“绸练”和“绸杠”的“绸”的首选,是规范读音,不是认为徐邈此读跟“吐刀反”字义不同。可见,“绸”作“套着,罩着”讲可以有直留、土刀二切,跟作“缠绕”讲的“绸”只有直留切一读不同,是其读音有别。

值得注意的是,作“套着,罩着”讲的“绸”虽然通“韬”,跟“韬”同词,但是当写作“韬”时,古人从来没有注成“直留切”一类的音,《经典释文》给“韬”注音多例,只注“土(也用‘吐、他’二字)刀反”,其他各家古注也与此相同。因此,“绸”作“套着,罩着”讲注成“直留切”一类的音,很可能是汉魏以后,“绸练”“绸杠”的文化现象已经消失了,于是王肃等人按照“绸”的常音来读作“套着,罩着”讲的“绸”的音,造成该义也有“直留切”一类的音。

“绸练”“绸杠”的“绸”既然有异读,而“土刀切”唐宋之前注音只注“套着,罩着”义的“绸”,不注“缠绕”义的“绸”,因此,在唐宋前的古人那里,“绸练”“绸杠”的“绸”只能是作“韬”讲,不是作“缠绕”讲。“缠绕”和“套着,罩在外面”,这是指两种不同的动作行为,涉及旌旗的制作形式,不可相混。

但到了《古今韵会举要》《洪武正韵》以及邵晋涵、郝懿行二氏对《尔雅》所作的注释,误解就开始了,它们一方面采用“绸”读为“韬”的读法,另一方面又以“缠绕”来释义;或者径直采用“绸”的常义来索解《礼记》《尔雅》的“绸”。这都是没有充分注意到“缠绕”义是不可以读作“韬”的,导致音义不匹配,从而造成释义不精确。这种误解一直影响至今。当今的辞书音义匹配都受到《古今韵会举要》《洪武正韵》的影响,尽管分离了两个读音,但是除了将“缠绕”义放在chóu下,还在“土刀切”一读下释义“缠裹”,跟“缠绕”义裹缠在一起,实际上没有讲清两读的词义分别,跟中古以前人“绸”的音义匹配不完全相应,应该予以改进。

从求真的立场上讲,也许古人讲错了,但是这不能图腾口说,要有铁证证明古人讲错了。下面我们来分析为什么古人讲的是对的。《礼记·檀弓上》“绸练设旐”的“绸练”、《尔雅·释天》的“素锦绸杠”意思是一样的,都跟古代的丧葬文化、旌旗制式文化联系在一起,唐宋以前的古人都认定“绸练”是将“练”套上旗杆,“素锦绸杠”是将“素锦”套上旗杆,没有不同的说法,《礼记》的“练”相当于《尔雅》的“素锦”。这些丧葬文化、旌旗制式文化现象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盛行于先秦,可能在汉魏以后就逐步消失了,但汉魏至唐宋时人对“绸练”“绸杠”的旌旗制式应当是前有所承,不可能是自己编出来的。到宋元以后,随着时光的流逝,在当时的文化生活中早已荡然无存,人们开始将“绸练”“绸杠”的“绸”由原来的“套着,罩着”义讲成“缠绕”义。这不仅仅是音义匹配上的错配,而且实际上是对丧葬文化、旌旗制式文化的具体制式有了新的看法。于是问题就来了:它们是怎么知道原来将“绸”理解为“套着,罩着”不合先秦旌旗的制式,而要理解为“缠绕”?由于“练、素锦”都是丝织品,因此考古发掘不可能发现“绸练”“素锦绸杠”这样的实物,也就是迄今为止的考古发现无法改变唐宋以前的叙述。《尔雅·释天》的最后一部分是别各种旌旗的,相关的一段话是:“素锦绸杠,纁帛縿,素升龙于縿,练旒九,饰以组,维以缕。缁广充幅长寻曰旐,继旐曰旆。注旄首曰旌。有铃曰旂。错革鸟曰旟,因章曰旃。”这里用动词是有讲究的,使用了表示多种动作行为的动词“饰、维、继、注、错”等,其中“维”字,用在“维以缕”结构中,指用丝缕缀连起来,都跟缠绕的动作不同。如果“绸”作“缠绕”讲,这个结构就指用白色的锦缠绕着旗杆,此时的白锦必然是条幅的,不是制成口袋形的;如果作“罩着”讲,这个结构就指用白色的锦罩着旗杆,此时的白锦是制成口袋形的,不是条幅形的。这是两个不相同的动作行为,古人分得清清楚楚,唐宋以前的注家都没有按照“绸”的常义“缠绕”去理解,显然有他们的根据,他们肯定是认识到,《礼记》《尔雅》的这两个“绸”都不能理解为“缠绕”。

《古今韵会举要》《洪武正韵》等之所以将作“套着,罩着”讲的“绸”理解为“缠绕”,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它们并没有找到新的铁证,证明原来的理解不符合先秦旌旗的制式,而是误解了“绸”在《礼记》《尔雅》中真正的音义匹配,按照“绸”在宋元时期的通常字义去理解它们,从而导致其理解不合先秦旌旗的制式。

笔者曾经在《大型语文工具书编写和修订应该加强字的音义关系的研究》(载《中国训诂学会报(第一辑)》)中论证,“被甲”“被褐”的“被”本来作“把衣服等穿戴在身上”讲,读平义切(《广韵》),不读攀糜切《集韵》)。可能是宋元以后,有人错误地理解为披在肩背上,于是以为“被甲”“被褐”的“被”是通披,影响至今。现在我们又知道,“绸”读土刀切,字义本来是套着,罩着,不是缠绕,由于宋元以来误以为土刀切可以作“缠绕”讲,于是形成音义错配,因此研究汉字的形音义匹配关系,必须要有自觉的历史观,详考形音义匹配关系的源流。

作者简介

孙玉文丨谈谈《礼记》“绸练设旐”和《尔雅》“素锦绸杠”的“绸”

孙玉文,1962年生,湖北黄冈人。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文献语言与文化传承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训诂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中国音韵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从事汉语史研究,侧重汉语音义关系和上古音研究,发表论文二余百篇,出版《上古音丛论》《汉语变调构词研究》《汉语变调构词考辨》《字学咀华集》等专著。

本文原载于《文史知识》2023年第8期

转载自公众号“语言学微刊”

特别鸣谢

敦和基金会

孙玉文丨谈谈《礼记》“绸练设旐”和《尔雅》“素锦绸杠”的“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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